白金光瀑傾瀉而下,滿室清澈。

 

    洛年的土黃薄袍上繡著祥禽徽,再鍍上一層銀後輝映成金,仿若神仙。 

    我一時間無法置信而目瞪口呆,儘管如此我還是決定信任他。他微笑道:「妳還真……我喜歡妳。」

 

「哪一方面?」這個闇神居然會說喜歡我,我才十六歲而已耶。洛年緩緩道:「純真,卻又有悲傷。」

 

    這下我更加不解了,問道:「悲傷?你喜歡悲傷?」

 

    「不,因為懂得悲傷的人,才懂得真正的快樂。」這句話如閃電般竄入我心中,烙下印記。洛年轉身看著我輕聲問道:「家人?」我覺得他似乎能知道我的思緒。

 

    我凝視著那雙深棕色眼眸裡的我,沉默。

 

    洛年再問道:「未婚夫?」我是在想父親與朔擇,但他是怎麼知道的呢?這下我更加肯定的問道:「你是能讀心嗎?」

 

     洛年搔了搔臉頰道:「一點點吧。」

 

    「因為家規,他為了練武而與我分離,而且他以後一定會從軍,我也不曉得他會不會跟爸爸一樣……」我很想相信父親仍在世上,但……已經過了十二年之久,誰能確定呢?

 

    「疑惑?妳不知道妳父親怎麼了?」

 

    我低下頭道:「他是李洛凡將軍的副手,十二年前到西域出機密任務時失蹤。」洛年釋然道:「原來如此,所以妳才會對我有一點點敵意。」

 

    這句話有如一道猛雷擊中我心!我驚然察覺到我竟然敵視闇神,父親就是因為崇拜這些人物才會毅然決然地從軍……

 

    「對不起,我知道不該把父親的事情怪到你身上。」

 

    「沒關係。」

 

    「我要怎麼稱呼你?」畢竟眼前的人是守護人族長達三個世紀的大英雄,如果直呼名諱也太冒犯了。「洛年即可,別把這兩個字當名字,這是代號。」洛年第二次強調,所以我就不再在意這個人的闇神大名了。

 

    「那洛年,我問你,我父親去從軍錯了嗎?為什麼他會失蹤?生死不明……」我說到此處,哽咽了……

 

    「實力不足。」

 

    我再次沉默。

 

    「某種程度上來說,戰場上擁有貧弱體質的人的確力量不足,憑著毅力獲得賞識並不能增加戰場上的續航力。所以是實力不足,如此而已。」

 

    我帶著抗議的心情叫道:「可是,人類一定要去打仗嗎?不能大家和和平平的相處嗎?」我想這是我一生中最兇的一次了吧。

 

    洛年大聲道:「這就是妳的無知了,妳知道我們面對的敵人是什麼嗎?是屍靈王!是闇靈!屍靈軍殺人不需理由,因為他們聽令於屍靈王,而闇靈奴役屍靈王的心智去殘殺天下妖族,天下興亡匹夫有責,人族雖然弱小但不至於膽小。」

 

    他的義正詞嚴提醒我:我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,其中包括了父親失蹤的真相。

 

    「上戰場,失去生命獲得榮譽,妳對他的失蹤悲觀以待就是抹煞他整個軍旅生涯的努力,不要輕易否定妳父親贏來的一世英名。」

 

    父親的長官與下屬都對他讚譽有加,值得豎起大拇指,但我卻認為軍旅是奪走他生命的邪惡……

 

    我用被褥捂著臉啜泣,綜觀十二年來,我對父親的失蹤根本上就是悲觀以待,我因為勢單力薄所以從來沒有想過去尋找他的足跡。

 

    洛年瞅著窗外,任我放聲哭嚎。

 

    熱淚滿面闌干,怎麼揩抹也無法乾,原來……原來,始終否定父親的人,就是我自己……

 

    我現在知道了,父親的背影縱然刻著一道孤獨,卻也無比榮耀!我帶著沉重的哭音問道:「你說過我父親的失蹤是因為實力不足吧?」

 

    「是的。」洛年回望我,有點疑惑的表情。

 

    剛正的語氣連我自己都驚訝,我看著洛年的眼眸道:「那,我決定去找他,就算死了也要知道死因找到骸骨,至死不休。」

 

    我記起來了,父親最後對我說的一句話:人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有多堅強,直到有一天,除了堅強別無選擇。

 

    霎那間,自小在幼慈院養成的自卑感湧上心頭,我猛然的醒悟到,原來是我把自己關在這沒有自信的牢籠裡,不願面對現實。原來,我一直都拒絕堅強,我一直在依賴別人,從小時候父親的庇護,到失去父親後又愛上了朔擇……

 

    現在,我無法依靠誰了,我沒有要求闇神幫我尋找父親,而是提升自己的力量,以女兒的身分自己前往!

 

    少女失去了父親與愛人之後,又得面臨自身的病痛,她的世界似乎不需要屍靈王的擾亂就會在此毀滅,但闇神的存在就像銳氣千條的烈日,帶著傲氣的光輝照破無垠的陰霾,帶給她人類最強大的力量——希望。

 

    「所以,可以請你教導我,何謂『強大』嗎?」

 

    他沒有回答,只是離去的背影左手比了個讚,舉手行禮後又併攏食中二指飛出,瀟灑而去,陳素柔感動得眼睛再次模糊。

 

    熱淚悄悄流下,許久才冷……

 

***

 

    翌日清晨,漫山鳥鳴陪著艾露進入房內。她端著一碗粥進房,遞給我之後問道:「洛年是一個很奇特的人吧?」

 

    「對啊,我不太了解他。」我道謝之後喝了一口粥。一身翠綠衣裝的艾露坐到床上,一面幫我整理那凌亂的長髮一面說道:「怎麼說?」

 

    「他很厲害,可是,有很多心事。」

 

    「他很忙。」

 

    艾露微笑著看我吃粥,她似乎因為我病情穩定下來而放心不少,又道:「我昨天晚上和洛年討論過了,妳身體裡面的那些能量,有部分是炁息。」因為量少我很快就吃完粥,問她道:「就是運炁的炁嗎?」

 

    「對,所以解決方法有很多,例如單純的運動,或是我等下要幫妳做的換靈。」艾露撫著陳素柔的秀髮,解釋道:「在我的換靈中會附加光靈締約,把這些炁息支付給光靈就可以確實的消除它們。」

 

    「艾院長妳說,炁息只是我身體裡面的能量的部分,那其他的呢?」她正要回答時……

 

    「那些東西連我也看不出端倪,艾露接下來換我說。」等注意到他已是他開口,我們都沒有意識到他是如何進房的。洛年對我說:「那件事之後再說。」我知道他還在考慮,也就不忙著討論昨天之事。

 

    洛年等艾露拿著碗出去後才走近床道:「艾露不想說,但我覺得還是要先說比較好。」說著單膝跪地,望著她長褲下壞死灰沉的雙腳。儘管病情暫時被道息浸淬停止惡化,陳素柔心知:壞死的組織已經回天乏術,這是生物學常識。自己這雙腳的希望,原本還寄望在眼前這個男人身上,但是現在……

 

    「妳……可以接受義肢嗎?」沈洛年終是不敢講出「截肢」兩字,只好如此問。陳素柔這時沒有驚訝,反而有一種釋然的感覺,因為這雙腳的去留一直在她心中跌宕,心中每時每刻都在緊張,希望被徹底斷滅的瞬間反而不必擔憂。將這一切讀得明瞭的沈洛年讚道:「妳很勇敢,那我就請我的朋友幫妳介紹一下義肢……」

 

    陳素柔馬上雙手亂搖道:「洛年這個先不用啦!我信任你,而且現在就看那個……我會怪害怕的,所以就等手術結束後再說吧。」

 

    「好,換靈結束後就動手術,宜早不宜遲。」沈洛年交換艾露進屋,她坐在床側的木製長椅上。

 

    「全身放鬆端坐即可。」讓陳素柔全身赤裸端坐床沿,艾露提起右手輕印上那心臟上方的丁香小乳。

 

    一來是艾露,二來有樂合之氣,陳素柔保持著心平氣和,她感到和昨夜相同的平靜心緒由輕緩漸至澎湃,掌心的溫暖遞入她的心窩,她敏銳的察覺些許與昨夜不同之處,那是包容性更加充沛的心靈擁抱,就像回到母親子宮裡一樣安詳。

 

    那是很熟悉的感覺,陳素柔幾乎已經忘卻了的依稀觸感……

 

    那是母愛。

 

***

 

    生命是一顆樹,果實裡的種子裡,那是無比安全,無比溫暖慈祥的地方。在那黑暗的土壤中卻有著適切的溫度溼度,然後漸漸的,破土,抽芽……

 

    起初她青澀,她鮮嫩,她很柔軟而且極富生命力,但缺乏自己的生存能力,然而,有一雙手灑下水滋養她的根,並且將她提到向陽的地方,那一瞬間,她看見春神了!

 

    在哪裡?

 

    從太陽的方向來,往風的方向去,在天上的雲裡的水滴裡,在土裡的蚯蚓的翻鮮的泥裡,在樹木呼吸的葉子裡……

 

    她的家在大森林深處聖潭畔,她成長,她茁壯,她漸漸變成一棵能夠讓人膜拜的神木,有一座非常靈驗的自然聖殿,因為前去膜拜的都是安貧樂道的人,他們的願望不外乎自家人的安康喜樂、農作物收成不受侵擾……

 

    這座自然聖殿的供品非常特別,要用虔誠的信仰祭祀。

 

    她曾被樵夫奪走了父親,之後與遠自他鄉而來的樹木談戀愛,她們很恩愛卻不得不分離……

 

    她曾被雷擊,她美麗的軀幹曾被火燒,她曾失去村民的信仰,她曾被樵夫削去大部分的枝葉,但,她遇見一個自始至終對她虔誠的和尚,她為垂死的他守護了最後一夜,她目睹那和尚的死亡,她悲傷,她發出無聲的沉痛低鳴,但她無能為力,而且隨著那和尚的腳步,她也漸漸老去……

 

    一天,她自知將死,她將曾經繁盛的枯萎乾枝沐浴在暖光中,希望能得到些許能量——來自母親般的陽光的能量——但枝葉已萎,終於了無聲息……

 

    那天餘暉斜照入林的下午,她,遇見了山獸神。

 

***

 

    我漂浮在溫潤的水中……

 

    「水溫還可以吧?素柔。」

 

    「可以!」

 

    「那來,爸爸幫妳刷背背。」

 

    「好!」

 

    爸爸的刷背是世界上最舒服的,因為爸爸的大手抓著海綿就像在按摩一樣,壓著背上的筋轉來轉去感覺把疲勞都刷不見了,每次爸爸停手,我都央求著再來一次,直到爸爸自己也喊累了,就換我幫爸爸刷背。

 

    「爸爸!既然刷背可以消除疲勞,那兩個人就可以一直輪流刷背不是嗎?」

 

    「诶?素柔好聰明喔!這我倒是沒想過,好啊!我們就來試試看吧。」

 

    「哇哈哈哈!不要抓這裡啦,好癢……爸爸好癢啦哈哈哈!」

 

    歡笑聲在水泡中輕輕響著,水泡流走,漸漸遠去,然後視界流入更多無以數計的水泡,各個藏滿了寶貴的回憶,在無垠的大洋中漂流來去,一陣暈眩襲來,原來我又進入了自己的意識之海了。

 

    「好美。」女聲迴盪。

 

    「謝謝。」

 

    「洛年有跟妳說過吧?如何治好自己的病。」

 

    「心……如止水?」

 

    「恩。」肯定。

 

    「……」

 

    「妳覺得這四個字代表什麼?」

 

    「一種……心態嗎?」

 

    「嗯嗯——」搖著頭輕吟的溫柔否定。

 

    「……」我真的不太懂。

 

    「妳覺得妳在這海洋中嗎?」

 

    「如果說,這是我的意識之海……那麼她……是與我深深相連的,應該說這只是我的心的狀態……」

 

    「所以囉?」

 

    「心……的狀態?」

 

    「BINGO。」

 

    「什麼意思啊?」

 

    「所謂心態或態度,是指心中抱持的某種想法,例如『我要恢復健康』這就算是一種想法。」

 

    「那心的狀態是?」我突然覺得,心如止水似乎不是那麼難的事……

 

    「沒錯,妳很靈敏喔,心如止水是指心的狀態,單純的……沒有特別在想事情,如此而已,說來簡單吶……呵呵呵……」艾院長罕見的輕聲嬌笑,引來一群瓶鼻海豚圍繞在身邊環游嬉戲著,我被她們的憨傻模樣逗笑了。

 

    「在這裡,妳可以盡情徜徉……」似是那群瓶鼻海豚的聲音。

 

    「哈哈,原來在這裡連海豚也會說話?」我漸漸了解意識之海,然後忽然發現雙腳併攏變成了一條美麗的美人魚,我一扭魚尾划向那群瓶鼻海豚,和她們一起向外疾馳,開始競速。

 

    欸乃的超音聲吟唱,向大洋的彼端遠遠盪去……

 

***

 

    水瀑居的天花板,已經不再陌生。

 

    「回來啦?」洛年的聲音模糊著。

 

    艾院長低聲道:「別這樣,你會吵到她。」她輕笑著想將洛年攆出房,但他似乎示意了一下,艾院長也就由他。

 

    「明明就醒了。」洛年指著我給艾露一個扁眼,我馬上噗哧一聲笑了出來。然後洛年坐到床沿看著我問:「有什麼好笑的?」

 

    「我沒想到,洛年你身為闇神也有這麼好笑的表情……」我將眼角泛出的淚拭去,嘴角還在笑。

 

    「呵呵。」洛年假笑了兩聲後就一直看著我,三秒後歪頭道:「妳沒感覺到?」

 

    「什麼?」

 

    「妳真的沒感覺到?」

 

    他很用力的注視著我,四眼相接了一陣子,好像我應該感受到什麼,我笑道:「洛年,你可不可以把事情講清楚?」

 

    「妳現在有穿短褲吧?」

 

    「有啊,怎麼了?」

 

    嘩!洛年突然將我的被縟一拉,我看著我的雙腳,眼睛驚訝得睜到此生以來最大程度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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