仲夏夜。
翻開蓋在身上坑坑洞洞的破布,我坐起身,房間裡溽熱的空氣搞得我渾身不適,我走下木禢來到房間的一角,打開木窗頓時一陣夏夜涼風吹進這家徒四壁的狹窄房間,有稻田的味道。
星空中不減明亮的半月,看起來就像被對半切的西瓜一樣可口。
我今年十二歲,家裡務農為生,爹每個月就上山砍柴一次到隔天拿去五公里以外的樓桑村去賣錢,直到夕陽快西下的時分才會回家。最近農忙,這一天半時算是爹給我的自由時間,不過,這家裡除了一個半滿的米缸以及兩個儲物的小櫃子以外,就只剩下四面牆壁了。
我拉出小櫃子上層抽屜,拿出家裡珍藏的一張紙,小心翼翼的鋪在老舊木地板比較平順處,用水缸裡水裝滿半瓢,拿起一根剖半的細竹蘸了點水。雖說家貧,但爸有閒暇之餘還是會教我學字,只是不能像村子裡的小孩用墨學寫字而已,我自問:「今天要寫什麼?」
跪坐在地,我想來想去,還是寫下了一個「方」字。
「哈哈,結果還是寫了名字。」自嘲了一下,回想到五歲那年娘親病得快過身了,催爹給我起了名字。
我又寫了一個「捩」字。
娘親說過:「雖然老天爺很折磨人,但只要努力就可以扭轉命運,你們兩個……要一起活下去……」爹姓方,於是就給我起了個單名「捩」,方捩,這就是我的名字,儘管生活困苦,爹和我會活下去的。
娘親……
專心致志的寫下「娘」字,最後一捺下筆,冷不防一聲驚恐淒厲的慘叫從後院傳來,那是爹的聲音,把我從摻雜著悼念的悠閒心態中猛然攫出!
我丟下細竹提聲驚問:「爹?發生……什麼事了?」爹有時候也會早回來,但是……附近也沒有什麼野獸啊?是受了什麼傷?
沒有回音,我一把扯開木門飛奔到矮竹籬圍起來的後院,我還沒了解發生了什麼事就猛抱著頭撕心裂肺的高聲嚎叫!
只因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地獄變相圖。紅燈籠照得深褐色沙地一片暗紅,一大攤殷紅的液體傳來陣陣鐵鏽味,冷不防的衝進鼻翼嗆得我汗毛直豎。爹雙膝跪地,斜斜的背對著我,我看得明白,他雙手被人齊腕斬去,傷口鮮血兀自泉湧而出,全身不知是因畏懼還是劇痛的微微顫抖著。
我想衝上去,但身體卻繼續大叫,還把臉埋進土裡,而且儘管嘴裡吃滿了土我還是無法抑止自己繼續大叫!
不知名的恐懼如附骨之蛆開始咬嚙我的意識,四肢像灌滿重鉛一樣動彈不得,腦中嗡了一聲,我勉強抱住暈眩的腦袋,努力朝高掛紅燈籠的方向看去,有一個高大的紫衣人站在那兒,暗紅色的燈光讓他的面目朦朧不清。他朝我爸走近,雙手提著一把脩長的詭異窄刀,月光下,那把高高舉起的刀鋒發出幽幽藍芒,刃身上,一抹濃濃的血水沿著那把刀的弧度向下滑落。
我抓著矮竹籬起身,腳步蹌踉再次跌倒,我還是繼續大叫,臉色如土的大叫,眼神毫無目標的大叫!
那個人沒有絲毫停手,就在我眼前猛然向下揮落長刀,看似雷霆萬鈞卻又輕靈迅捷,自上方朝右斜斜畫了個弧形之後橫地裡向頭頸斬去,我下意識的因為恐懼而緊閉雙眼。
腥風壓面,熾熱的鮮血噴我滿臉,莫名其妙地,一股我此生以來從未聞過的奇異香味飄入鼻翼。驚愕之餘我全身脫力,幾乎無法維持跪姿而向前軟軟跌倒,慢慢睜開眼睛,爹面朝下直挺挺的躺著,不過……不過,頭卻在一旁看著我……
腦袋裡有什麼東西斷線了,沙地上的血漬忽然瞬間擴大三倍,在搖曳的紅燈下,我彷彿看到了一個惡魔在嘲笑我的怯懦。
身體平息下來,終於不再大叫了。但喉嚨莫名的劇痛,似乎有一滴鮮甜從嘴裡滲出,原來不到十次呼吸的時間內,毫不間段的亂扯喉嚨猛叫出聲已經讓我喉嚨重傷。忍著喉嚨劇痛,我勉強連滾帶爬的衝上前去,趴在爹的身側,殷紅的鮮血兀自從雙腕傷口與斷首處全湧而出的,澎發著令人作嘔的鐵鏽血氣。我不敢相信,一個溫柔的人就這樣死了,但那濡潤溫暖的液體再再嘲諷我,這就是死亡的事實……
「屍體,你埋吧。」那個人用一種怪怪的腔調說話。
全身的寒毛直豎,明明是夏夜,我卻覺得比深冬還嚴寒。
狂怒使我咬緊牙關,就算我喉嚨完好無傷也不可能言語,脫力的手顫抖著抹去臉上鼻涕淚水,耳後斗大的冷汗仍不絕滴落。脹血發紅的視線恨恨的瞪著那個人,他左手持刀,右手捏著一疊方方正正的白紙擦拭著刃上鮮血。半月掩映入烏雲,我心中恐懼、憤怒與不甘越來越澎湃,但手腳還是不動分毫,因為我知道這個人殺了爹,所以他很強……因為我爹是……他是……
「中原無敵,也不過爾爾。」燈火十分昏暗,我看清楚他的臉之前,他就消失在的山路彼端。
沿途,已經沒有沒有月光照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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